《古剑奇谭》背景小说【第一卷 乱云生 第一章】
【第一卷 乱云生】
自深秋入冬,整季吹起了干燥的西风,一片雪花也没有,往年积雪过膝的田地失去保护,在疾烈的风势下,地表的泥土碎成细微的尘沙。
紧接着次年开春,迎面便是一场大旱。
自从伏羲创建上元太初历,并将之镌在白玉版上,授予人类太初元年起,经历七百四十六年,各族的历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大灾。这次灾难所播下的种籽,在人们目光所不及处生长萌芽,其结果是席卷天地的剧烈激变,凡人神袛,概莫能外。
第一章 凶年
河水平缓有力地流淌,即使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水面上依然结着盈尺高的朦胧水雾,挡住岸边人的视线,偶尔云气裂开,隐隐透出远方的一抹青色,微微摇曳。
这条河俗名“长流水”,水量四季不减,是阻隔西地和中原“神州沃土”的天生屏障,使西方蛮荒部族的人世世代代难以踏足中原,只得苦守一隅。
在岸边远眺的蚩尤不快地皱了皱眉,他猜想河的对面也许就是一片茂密的桑树林,听说中原人擅长利用蚕织造名叫“丝”的布匹,和安邑人穿着的粗硬的麻布截然不同,以丝织就的衣物轻软柔滑,披在身上如同一层薄云,据说这技艺并非人力所得,而是神袛传授的精工。
蚩尤的部族指地为名,称作“安邑”,处于地势陡峭的西方与风雪交加的北地毗邻之处,缺粮少水,天赋的产物只是几眼不能入口的盐泽,但山中多藏金铁之精,铸冶之术可算各部落中首屈一指,然而今春大旱,靠着刀虽然还能猎到野兽,但锻造再好的农具也犁不出地里一滴水。
——所以我们才到这里来。
水雾再度拢合得密无间隙,那点柔和的苍青像滴入水中的染料般消融无形。
蚩尤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河边,但他的胸膛,却为这个再跨前一步就能攫取的目标灼热起来。
他转身下令:“渡河!”
与他同来的部族中百余人在他身后松散地围成个半圆,他们都是安邑身经百战的勇士,杀敌之多,以致披甲的缝隙中都似填着血腥。这些足以令普通的妖兽畏惧而逃的人,此刻却像被封了口,保持着古怪的寂静。
他们也眺望远方看不清的水与天相接之处,然而不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犹豫地相互间打量,听了蚩尤的命令,谁也没有动静。
蚩尤不耐烦地跨前一步,压低声音再喝一声:“渡河!”
毫无生气的人群起了阵波动,像水鸟的翅尖点过水面般地细微,但蚩尤的目光从右至左扫过他们时,却又停了声音。
蚩尤似乎此时才感觉到这阵沉默异乎寻常,他向人群又逼近一步,笔直射下的阳光像是忽然飘离了轨道,给他的侧脸打上一片阴影,使他的语声听上去分外沉闷。
“怎么了?不愿渡河?”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静默。
“你们还记不记得?刚离开安邑才十多天,带的食水就全用完了,后来就靠吃些地洞里藏的蛇鼠,早上舔些石上结的露水走一整天!有人晚上睡下去,早上不见得能再醒过来……说好要一起过长流水去找活路的,可我带他们走的只是一条死路……我们能走到这里,也是他们用命来换的。现在中原就在眼前,难道你们反而不愿渡河?”
蚩尤的目光移到右首最前方的人身上,问:“辛商,你是我兄弟,有话就直来直去地,有什么不能说!”
名叫辛商的年轻武士披着简便的皮甲,原本朱红的花纹已被尘土擦暗了,嘴角挂着水迹。
他们忍耐了许多天的干渴,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一条没有被干旱殃及的水流,长流水像传说中那样浩浩流动,水波中跃动着微光,使他们一看见就忍不住冲上去跪在岸边,掬水喝了个够。这水迹便是刚才渴极了狂饮所致。
辛商低下头,不敢直视蚩尤的眼睛,喉头滚动着,好像有一句话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蚩尤只觉得所有人变得牵缠不休,他想他们都是用刀用箭的好手,没一人不曾杀死过一两头凶猛的野兽,为何此时软弱到连个不字也不会说,活像被鸟叼走了舌头。
怒气在他心中郁积起来,他觉得按着刀柄的右手手心开始发热。
他悄悄伸出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
“辛商!”他尽力抑制声音的起伏,“你怕什么?前年出猎遇见一头比翼,我们两人合力还不是把它杀了,长流水只是条大了些的河,既没爪子也没牙齿。”
凤喙、虎尾、豹身的比翼是北方一种罕见的怪鸟,它们身有四翼,翎羽如铁,寒如冰雪,逐人类的血腥而动,高飞时便如掠空的阴云,所过之地顿时凝结霜花。每到严冬,北地滴水成冰,再热的鲜血一喷出伤口就会冻成冰渣,那时它们闻不到任何猎物的气味,便要乘风飞往温热的南方觅食。
能杀死这样一头妖兽,是猎手最大的荣耀。族人将比翼的獠牙磨成两枚珠状的坠子,镶了红铜,分赠给蚩尤和辛商。
辛商抬起头,他比蚩尤稍矮一些,目光正落在蚩尤挂着铁黑色珠串的脖间,珠串中央就是那枚兽牙,红铜被仔细地擦得很干净,泛着朴拙的光。辛商觉得自己脖子上紧贴着比翼牙的那块皮肤一热,同时一股傲气冲上心头,紧绷的喉咙被猛地冲开:
“好,渡河!”
好字才刚脱口,边上忽然有一人跨出行列,截道:“慢着。”
“蚩尤,辛商现在就算答应,说的也不过是意气话,只怕转头就要后悔。不能渡河是我的主意,只管问我吧。”
“临猗。”蚩尤紧盯的目光从辛商转到这个中年人脸上。
这个叫临猗的人虽然也披着带血味的甲衣、束铜片缀成的腰带,头发辫成几股发辫,除了胸前不挂炫耀武功的兽牙珠外,和其他安邑人的打扮一模一样,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丝安宁的气息,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原来是你,临猗,”蚩尤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嗓音里像滚动着刀锋,“你只是一个祭司,有什么话说?”
按惯例,各族的祭司并不参与耕作与狩猎,也不同族人聚在一处,他们另有专用的祭场,只需主持每年的各项祭礼,为族中大事烧甲占卜,布晓神谕,因而他们的手指光腻白皙,从来没有生过茧。
但安邑尚武,祭奉伏羲的临猗也并非无能之辈,平心静气时,蚩尤也钦佩他的勇猛。安邑的习俗,向来以多杀伤为佳,杀得越多,越得人的赞佩,但临猗却以此为烦恼,常常说万物相食乃是定理,人固然不得不为之,而天道主慈柔,若不常深自为诫,日后难免相报,所以他每次出猎后,都将自己猎得野兽的兽牙埋在地下,而非挂在胸前。蚩尤不太明白那些混着祭歌的说辞,但本能却促使他与临猗格格不入。
临猗并不退缩地回视蚩尤说:“长流水不可渡。”
“临猗,你是伏羲的祭司,”蚩尤冷笑一声,“就以为自己真是那位缩在洪涯境里的伏羲陛下吗?不过长流水?”
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过长流水,不去中原富庶的地方?再两手空空地回安邑?回去吃什么,啃石头皮么?族里那几袋存粮,大半给了我们,我们吃完了,再转回去吃剩下的那一半吗?”
说到最后,蚩尤急躁的声音几乎变成吼叫,人们的不安加深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不定,惊慌无措,像是风雪中受惊失去方向的鸟群,不知道该把性命赌在哪方。
但临猗并未有所动摇,他只说了一句,话里似乎透出某种力量,整个场面骤然安静了,但那是弥漫着死气的安静,连蚩尤的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畏缩。
他说:“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条长流水。”
“长流水隔开了我们和中原,中原丰饶,我们贫瘠,几百年来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过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丰饶的大地,邻近安邑的稷山、新绛、曲沃、侯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试着来破开这个桎梏,这些你们也都从传说里知道,但是,难道只有西方如此,东方、南方、北方直到海边的土地,就全都是神州沃土了吗?中原中原,之所以有个中字,总是为了和四极有别,东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里的部族,并不比我们好过,他们为什么不去中原,因为同样的河流阻碍着他们,这四条河只有一个名字,就是长流水,”他深深喘了口气。
“难道你以为凭着我们肉体凡胎,真的能过这条河?游过去?那为什么其他人都过不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变得单调,甚至连表情都显得隐晦玄秘,他的眼睛迷茫,如同读着龟甲上的卜文。
只懂得杀戮的人为这些揭示战栗了,他们突然觉得是有个不愿现身的人,借了临猗活生生的肉体向他们说话,在恫吓,在威胁。
时间似乎停顿了长长的一刹,久到人们感到脉管中流动的血僵成了道道石纹。仿佛为印证临猗的话,在他们背后,河水涌动起巨大的波澜,凝结在河面上的雾气像是被拍碎了一般,突然散成无数的水珠,折映闪耀,水面泛起的雪白花沫卷着流火般的阳光汹涌地流荡,隐没在天幕下。这应当是水的,望起来却像火,似乎几千里内,都看到这一股光潮肆意泛滥。
这庄严的光景使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临猗的话,忽然觉得洇满汗水的皮甲沉重得不堪负担,绝望使他们的头颅低垂下去,像抽走了脊梁,从不离身的刀器木然悬在掌中,轻轻巧巧就能被人夺走。
但是蚩尤不信,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际长刀的刀柄上,这刀同他出生入死。
只要自己有这把刀在,就算是长流水也能劈断——这才是蚩尤所坚信的。
“临猗,当初我们决定离开时你不说,现在这些祭书上的话你说给自己听吧。祭书只有你能看,谁也不懂真假。就算真是四方各有一条长流水,那另三方也不归我们管,只要能过眼前这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临猗的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色,犹豫着道:“留下来向老弱妇孺口中争食,安邑的男子,做不出这样的事,当日我确也心存侥幸,想着祭书上的话也未必是真,我修心奉侍伏羲陛下多年,毕竟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长流水之名,耳闻而非目见,或许是口耳相传中夸大了的普通河水。”
“但是,”他回手指着奔涌的光潮,“天下旱成这样,我们一路过来,天上云都没一片,白天是光秃秃地一个太阳,晚上就是亮得像火钉的星星,安邑除了几口盐池,水井早干得堆泥,安邑人素来不太敬神,可是你看这条河——”
他一下失去了自持力,震抖着道:“这是天设的阻碍,安邑虽强,也不能与天相抗。安邑可说只剩下我们这群人,不能白白在此牺牲。”
蚩尤凝视着脸色怪异的临猗,缓缓道:“凡事成与不成,不在伏羲,而在你我。”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他的刀在他掌心中突地一跳。
蚩尤的心底猛然冲起了深陷困境时才有的熟悉而强烈的制胜欲望,他分不清是冲着谁去的,是为了面前的临猗,默不作声的人群,还是屡屡被提及的伏羲的名号。
人们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森严,隐隐流动猩红的光泽,深黑色的瞳仁像是被血溅湿的一般。谁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不由退开半步,彼此交换着眼神。
他不再与临猗争执,侧身向着众人。
“多说无益,我只再问一遍,无人愿随我渡河?”
“蚩尤,”辛商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要说了,这条河我们过不去,你是我们里头最厉害的,你说河水会干,浅得足够叫我们趟过去,大家都服你信你,跟你到了这里。”
“可是,”他顿了顿,“我们都看得见,长流水比你又强得多了。”
“不错,”另一人也鼓起勇气,“不如沿河朝南折,也许别处有雨。”
“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脚的地方……”
“……不错,中原我们去不成,别的部落却敌不过我们。”
蚩尤看见他们嘴巴在翕动,周围一片嗡嗡声,嘈杂地像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弓弦同时振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们把未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各人都有主张,唯一的共通点是不能再想要去过这条河,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于既定的天命。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对的若只是猛兽恶鸟,种种可见之物,是绝不会如此退缩犹疑的,然而无论向着虚空射多少箭,箭都会落下;无论向着风雪刺出多少枪,枪头也沾不到血;因为这些都是不会死的存在,就像现在,他们认定,将力量用于征服这条不干涸的河流,只是徒劳无功。
唯独蚩尤不明白这些,迄今为止,他所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就是冲向自己的目标,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从不根据路来选择终点,也不容忍别人来改变。
所以他听得嘴角带起了微微的轻蔑的冷笑,却又感到一点寂寞。
他咬着牙,握住右手手腕的左手猛地加力,将亮在鞘外的一截刀锋推回去。
往日和他背靠着背面对敌人的人们,这次要互相背对而行了。
寂寞压倒了他的愤怒。
“临猗!”久久未曾作声的他突然高喝,打断了纷杂的争论。
中年男子排众而出。
“我把他们带来,你把他们带走吧,记住,我带了多少人来,你就要带多少人回去。”
临猗吃惊地脱口说:“你要独个儿留下?”
“不错。”
“蚩……”
“住口。”
辛商又要开口,却被蚩尤喝止。